【青春大作家X第21屆馭墨三城文學獎】小說組:貓與愛麗絲
台北區
作者/青春博客來編輯室 2019-05-31
【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迄今超過二十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道明、新莊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展現南台灣年輕寫作者的熱忱,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1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 小說組首獎
貓與愛麗絲
文/高雄女中 鄭宇涵
貓失戀了。
沒有人知道。
「我那天在這裡看到他,跟一個女生牽手。你們學校的。」一起去西子灣吃冰的時候狗跟貓說,在接近晚上九點的小巷裡。
「什麼意思?」她愣住,腦袋轉了三百六十五度,沒反應過來。
那多出來的五度叫做自我否認。
「意思是他被我們抓包了,」狗聳聳肩,「我們都很尷尬。」他們走近賣冰的店,今天早上很熱,晚上卻漸漸起風。
她覺得眼睛被夜風吹得有點痛,忍不住伸手去揉。
「是喔。」她試圖笑,但嘴角僵硬得有點尷尬。現在的情況尷尬到貓的腳底板每踩一步就隱隱刺痛,但狗似乎沒發覺。
他們一行有六個人,和很多人走在一起更容易隱藏情緒,因此她放慢腳步,悄悄繞到隊伍另一邊,下意識地躲避狗的視線,怕他從自己的眼神中讀出任何事情。
小巷頗暗,冰店昏黃的光顯得很溫暖。今天特別供應的冰是珍珠奶茶口味,她沒帶夠錢,便放棄嘗鮮的念頭。朋友們挨個捧著淡米色的霜淇淋,在小店前的木頭長椅上安頓。視線所及的一切都是暖色調,木頭椅子和路燈,甚至櫃台邊緩慢擺手的招財貓。但空氣其實是冷的。
「兔子我來了。」她看見兔子旁邊有空位,便跑過去挨著他坐。風越來越大了。
「妳去拿根湯匙來啊。」他以為她要過來分食,很習慣地舉起冰杯示意。
「沒啦,我真的沒有要吃。」換作以往,她肯定會豪不客氣地說好,但現在她只是眨眨疲憊的眼睛,輕輕搖頭。頭腦其實很清醒,下垂的眼尾卻出賣了倦意。自從狗告訴她那個消息、自從她知道自己失戀,身體就開始沒來由地疲倦。
這是一家充滿日式風格的小店,背景音樂是古老的日本弦樂,她不知道樂器的名字,只覺得充滿節奏感的撥彈讓她感到踏實。挨著兔子也是。她現在需要一個人讓她靠著,但要不動聲色地。她不動聲色地繼續對朋友們的交談做出反應,胸口卻沉甸甸地被某種情緒掐住,五官彷彿不屬於自己,她笑得像假人。但她說不出那種感覺。
好像身上的某個部位被塞進了刺,違和又陌生的感覺爬滿全身,伴隨著痛,但不是非常。她以為自己應該要很痛,但並不是非常。
她說不出那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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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和狗話題的主角叫做愛麗絲。正確來說,他的代號是愛麗絲。是狗曾經的同學,她知道這件事之後只覺得世界很小。
他們的相遇是因為高二的聯合露營。男校生和女校生,以班為單位抽號碼配對一起活動,一個蘿蔔一個坑。小隊的分組也按照這種分法,而愛麗絲就是他們隊上的其中一個。
和友校小隊員會合的時候艷陽高照,第一個團體活動就是設法弄出午餐,陽光扎眼又大汗淋漓,本來就沒什麼幹勁的貓在煙霧瀰漫的情況下只想趕快完事去搭帳蓬,或找個樹蔭把自己塞進去,對眼前的人幾乎沒怎麼留意。
所以說一見鍾情這種事情實在不太可能發生,因為她從第二眼才開始覺得不對勁。
吃第二頓飯的時候情況變得比中午悲慘,從升火開始天空烏雲密佈,米放下去煮的時候毛毛細雨開始飄落,她可以肯定這絕對是老天爺的惡作劇,露營季節十幾年沒下過雨,偏偏讓他們這一屆碰上。
對料理插不了手的其他人開始手忙腳亂地幫爐灶和主廚撐傘,深怕千辛萬苦升好的小火被無情地澆滅;最後一道菜終於煮好上桌的同時老天就更幽默了,有傘的人不是忙著給自己撐,而是戰戰兢兢地拿去遮食物,因為大家都不想吃湯泡飯,十幾個人圍著石桌吃得很狼狽,拿來鋪桌面的塑膠布濕成一片,沒有人的肩膀是乾的。
就在這種慘烈的情況下,仗著自己髮量多還戴著帽子,貓毅然決然放棄了自己的傘,因為拿著吃飯太麻煩,不如拿去給食物撐。與此同時另一把傘緩緩伸了過來。她一撇頭,這一瞬間簡直可以用一失足成千古恨來形容。撐傘的人是愛麗絲。他靠得不近,距離卻足夠致命。四周是煙雲一片濛濛細雨,還有微風輕輕路過,她可以清楚看見他臉上所有角落。
或許回憶有很大部分充斥著當事人的美化,但貓還是覺得那個瞬間堪比偶像劇,並且是慢動作播放的鏡頭。只是她當下灰頭土臉地帶著一頭亂髮還濕著肩膀,成了美麗的回憶中唯一缺乏美感的部分。
在那之後整場露營都是兵荒馬亂,跟貓的眼角餘光一樣。
滂沱大雨毀了很多東西,比如營火晚會的場地。老天爺可能挑錯時間大掃除,那一晚的雨量和降雨強度堪比健身房浴室的強力水柱,用來洗澡都不是問題,缺點就是太冷了點。
營火在這種天氣下當然沒能成功升起,晚會改到室內舉行。即使這樣也沒能避開被全天然洗澡水用力伺候的命運,貓和同個帳篷的人一起迷路,困在雨中二十來分鐘,傘的數量又遠小於需要傘的人,因此她們在找到正確地點前看起來就已經像是被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
一群人經過一波三折終於趕到的時候晚會已經開始,她們手忙腳亂地擠到人群中央,四下一片漆黑,童軍開始拜火,除了他們手中的微弱光線,任何燈光都不被允許打斷這壯麗的時刻。戲劇性的場面總是緊跟著一連串悲劇而來,比如現在。燈光乍亮後她除了看清自己身處何方,還發現愛麗絲就在她右邊不到幾個步伐的距離。當下一身的水氣和悶在布鞋裡濕透的腳都構不成掃興的理由了。
貓輕輕折開剛剛拿到的螢光棒,細小的亮黃在她掌心逐漸擴散,一如細小的喜悅從心尖萌芽,悄悄地蔓延至全身。然後,晚會開始了。
那一夜很神奇,所有人的情緒都受到氣氛主導,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大笑大鬧,就連貓這種不怎麼喜歡團體活動的人都沉浸在那樣的氛圍,同時許多年輕的身軀聚集在一起很有效地趨走了雨夜的寒氣。貓從眼角瞥見愛麗絲開懷的笑臉,滿溢的喜悅又更飽漲了一些。原本不期待任何事情的,她卻突然想把時間凝結在此時此刻。
其實當下已經不只愛麗絲了。所有讓人感到喜悅的事物擠在一起,變成她眼中的銀河和無星的夜。
這是露營期間他們離得最近的一瞬。
整場晚會貓都很珍惜自己右邊的空氣。但在那之後的交集,就只剩無處安放的眼角餘光和匆匆閃過的模糊殘影。
貓暗戀過一些人。其實她的每一次愛情都止於暗戀,哪怕藏不住任何事的雙眼出賣過她無數次。用目光追逐對方是她的習慣,一開始總不敢光明正大。她只敢用目光觸碰,連搭話這種入門款的搭訕行為都沒有。或許每一次的開頭她自己都不會承認,是眼睛根據潛意識不受控地行動著。同時她也沒有搭話的勇氣,與陌生人交流於她而言一向艱難。這也是她一開始對露營提不起幹勁的理由。不能說愛麗絲的出現讓她變得幹勁十足,但她確實因此更享受並且可以回味這場被雨打濕的野外活動。
然而她對他還沒足夠熟悉到提得起勇氣,他們就已經在回程的遊覽車上。
她以為露營落幕後這場兵荒馬亂也會戛然而止。假如就停在這裡,貓就可以開心地在西子灣吃冰,而不是讓胸口堵塞成淤積的水庫。
最後一天解散前,他們的小隊留了幾張合照在貓的手機。整場露營小隊的氣氛一直不算熱絡,還隱隱瀰漫著些許該死的尷尬,所以原本不會有這幾張照片的。但看著其他小隊都熱熱切切地告別、合影,貓就覺得他們好像也該做些什麼,讓這兩天的相處有個完美的結束,哪怕只是為了儀式感。
雖然是無心插柳,發現這些照片存在的當下,貓確實很開心,甚至有一點興奮。彷彿它們替她延長了一些可以和愛麗絲有交集的時間。
其他人都把合照發到群組相簿,她卻在徵得隊友同意後,把照片私下傳給他。她承認這個舉動充滿私心,但按下發送鍵的瞬間其實並沒有任何多餘的遐想。他的回覆才是讓她最意外的,如果收照片的人是自己,她可能會用一句謝謝終結整段對話,對方卻回覆了四段訊息,每段的結尾還不忘加上表情符號。這和她在露營時接收到的形象落差頗大,卻也不是太意外。她的認知裡他總是一臉內斂,但她遇過不少第一印象和實際性格反差極大的人,因此很快就接受了眼前的事實。
其實這個瞬間貓就該懂了,僅僅幾天相處和透過螢幕的對話不能呈現一個人。
但是她沒懂。
他們莫名其妙地開始聊天,字裡行間的客套慢慢轉為瑣事的交換。她太快樂,覺得進入視線的一切都帶著粉紅色的濾鏡,世界一下子變得好亮好美,那陣子她做任何事都覺得充滿幹勁,看任何事都覺得順眼,甚至上課也不打瞌睡了。
愛麗絲的回覆總透露出他的友善,對貓這樣怕生的人來說是非常驚奇而友好的。他們在對話開始前根本不怎麼認識。假如立場對調,對於這樣的人,貓通常不太理會。但愛麗絲釋出龐大的善意——貓就是在這個時候篤定了對他的好感。
或許他生來就更懂得社交,和貓是截然不同的類型。於是貓決定在和他說話的時候,把自己變成他那樣的人,逼自己練習對陌生人健談。她那時還不知道,渴望已經藏在潛意識裡,把她變得不像自己。
幾個禮拜的你來我往之後,不知從哪裡生出的膽子,她約了他看電影。那時適逢電影館的岩井俊二影展,她對《花與愛麗絲》特別感興趣,腦袋一熱,邀約的文字便脫離鍵盤。
傳送鍵按下去的下一秒鐘她就後悔了,覺得自己看起來有夠蠢,內心戲開始上演一百種被拒絕的下場和一千種緩解尷尬的方法。但沒想到得到的回覆是好。
「好啊。」他說:「好啊。」貓目瞪口呆了三秒。
在這種美好得不像話的時刻還是應該要懷疑一下自己的眼睛。她簡直要樂瘋了,當下全然忘記自己到時候可能會緊張到口乾舌燥以至於看起來很失敗。直到赴約前一天,她才滿地打轉地張羅自己的衣服。害怕自己穿得很蠢,她用盡全力把手裡有的資源搭配成自認為是安全線以內的樣子。最後她拿出那雙只穿過一次就因為太磨腳而被放棄的帆布鞋—這種底部太薄又太硬的鞋子總是讓她很不舒服。但實在不想在精心選過的穿搭當中加入一雙沾滿紅土的運動鞋,只好硬著頭皮把腳塞了進去。
然後他們第二次見面了,在電影院門口。
見面之後發生的事情對她而言都像童話。
電影院的燈光在他們就坐前就暗了下來,因為貓差點遲到。在公車距離目的地兩站的時候手錶發出警訊,她再不下車就會來不及,由於大塞車,她現在下車用跑的可能還比公車快。
沒有更多考慮時間,貓已經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公車卡在車陣中緩慢離去。她踩著又薄又平又硬的鞋底狂奔,踏在地上的每一步疼痛都直竄腦門,但她沒停,比起遲到她寧願痛死。
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故作從容地迎上前。目光交接的時候她的眼裡突然只剩下他的影子,其他魚貫而過的路人她視若無物。他笑。這一瞬間真是好,而她並沒有因為差點遲到而錯過。
走進影廳時燈光已經很暗,而摸黑找座位不是一件睿智的事。貓被階梯狠狠絆倒,她傾注所有理智才沒讓髒話脫口而出。對她而言應該要完美無缺的時刻總會冒出一兩個致命的瑕疵。
就在她的內心開始堆砌無邊無際的怨懟時,一隻手緩緩伸過來,一如露營時那把傘。她又被愛麗絲救了一次。他有雙很好看的手,當然在黑暗又窘迫的環境下她沒空思考這些,都是事後回想產生的粉紅泡泡。她渾身發熱,心跳頻率好比剛跑完三圈操場,終於坐下的時候體溫大概可以煮熟一顆蛋。她不知道愛麗絲的表情,也不敢看。空氣太黑又太涼,她的眼睛抓不到他,只祈求自己剛剛跌得好看一點。然後她就抱著雜亂的思緒和爬滿身體的在意進入了電影。
整場電影都在描述明媚又各懷心思的青春,和貓自認為擁有的是兩回事。同時呈現青春的明亮美好和躁鬱煩悶是貫穿所有畫面的特色,故事圍繞著女主角偷藏的小秘密展開,而對貓來說,和這部電影的緣分也源於她不想被發現的小心思。
電影中懷揣秘密的女主角叫做花,而花的閨密愛麗絲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從那天開始,貓的愛麗絲得到了他的代號,不過她還沒打算讓他知道她的秘密。
是關於他的。
她不敢說自己看得有多專心投入,畢竟至少二分之一的注意力必須幽微而謹慎地維持在左方,愛麗絲的座位上。另外二分之一又撥了些給狂跳不止的心,她的呼吸在這兩個多小時內脫離本能,不再是反射行為,每一次氣體交換都控制地細小無聲。
她在用全身去記得,記得她的衝動換來的美好片刻。
電影結束的時候她差點忘記該怎麼正常呼吸。字幕要跑完燈才會開,這是電影館對創作者的尊重,貓知道這件事,但假裝自己一頭霧水。愛麗絲用疑惑的臉問她,但她聳肩裝傻。沒有人起身離開,要走也可以,但貓的一言不發爭取到幾分鐘的安靜,只有深得人心的配樂和深得人心的人,其餘都不是重點。
「妳覺得怎麼樣?」離開影廳的時候愛麗絲問她。
「我覺得……很漂亮。」她一直在想正確的措辭,最後只吐出這句。她連好好說話都不會了,但他那麼從容,她也不想慌。一切都沒開始,她不想看起來自作多情。
「電影很漂亮還是……」
「女主角很漂亮,畫面很漂亮。」貓努力不結巴,她覺得自己至少做到了這點,「全部都很漂亮。」愛麗絲似懂非懂地微微點頭。
「我回家要再參透一下劇情。」他說,不太好意思地。
貓沒回答,只是看他。
你也,很漂亮。她沒說出口。
回到家脫下鞋,雙腳各多了兩個小窟窿,明明沒走多少路,卻還是疼得難受。這時候的貓不以為意,心裡的滿足讓她可以忽略這些不完美的小瑕疵,貼了透氣膠帶就完事了。這時候家門被打開,兩個姐姐同時回到家,弄出了不小的聲響,貓於是跳下床出去查看。
「妳在喔?」大姐看到她,有些驚訝,「我以為今天會很晚。」
「為什麼?」高跟鞋都沒脫就癱在沙發上的二姐用手肘支起身體,問,「小貓今天不是放假?」
「她今天去約會,」大姐笑得很邪惡,「怎麼樣?還好嗎?」
「什麼?」二姐一臉無法置信,「已經到這個年紀了嗎?」
「高中了欸,差不多了啦。」大姐聳著肩說。
「有沒有照片,我看看。」二姐說著伸出手。貓甜滋滋地乖乖從命了,她以前可沒有這麼聽話。
「蠻帥的欸,」二姐端詳了一陣,「啊有沒有合照?」
貓弱弱地搖頭。她其實有想過這件事,糾結了非常久。但電影已經看了,這麼奢侈的事還是等到以後再說吧,她這麼想,便沒有開口。
「遜欸,」二姐撇撇嘴,「欸等等,妳回來有換過衣服嗎?」
貓搖搖頭。
「妳給我穿那樣去約會喔?」二姐跳起來,把貓抓來用力打量,「太糟糕了。」
「會嗎?」貓低頭看了看,「我覺得還不錯啊?」
「約會的時候穿什麼破褲,還有這件小雞的衣服也太幼稚了吧。」
「妳不要在那邊亂給意見,」大姐說,「這樣跟她的年紀剛好符合,很好啊。」
接著兩個姐姐自顧自開始了辯論。
貓左看右看,覺得沒有插嘴的餘地,就躲回房間,告訴愛麗絲自己的衣服被嫌棄了。其實她並沒有把二姐的話放心裡,但還是想知道他的評價。是她站在鏡子前焦慮了一下午、滿房間打轉好久才終於做的決定。
「很適合妳呀。」他是這麼說的。
她不知道這幾個字算不算讚美,至少不是負面評價。是客套話也無所謂,她現在就是個被蒙蔽又甜滋滋的少女。她不知道自己傻笑起來長什麼樣,也希望不要有人告訴她,要不然醒過來以後會被自己蠢死的。
她現在只想快樂。
時間過很快,貓在看日曆的時候意識到了這件事。認識愛麗絲的時間從她每天都很小心累計的個位數默默跑到三個多月,暑假悄無聲息地偷偷來了。
一起看完那場電影後他們沒有再見面,但聯絡沒有斷過。他們一天總會聊個幾句,總是雜亂的瑣事或毫無意義的談話,但每個字在貓眼裡都像寶藏一樣在發光。她其實沒有搞懂,愛麗絲到底為什麼會這樣聽她說話——他很少說自己,除非她問。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傾聽,或回應。
她也知道不該一下子就把全部的自己交出去,二姐一天到晚教她要保持神秘,她認為自己還是留了一部分在身上。一部分愛麗絲猜不到的她。
然而愛麗絲讓她猜不到的部分顯然是更多的。她能憑空拼湊出的他可能不到真實的百分之十,如此懸殊的差距用眼角膜去猜都知道誰情願得更多,但他一直很溫柔,當時的貓便也不去在意他是否嘗試給出自己。
畢竟誰都沒有約好要成為怎樣互動的關係。
但她忽略了,把自己給完就代表愛麗絲可以纂著全部的她,而他一直不給出一點點自己,就可以安全地留在自己的領地,貓不可能越線,更不可能侵略。
貓應該穿一點鎧甲,但那時她已經讓自己太勇敢,想不到受傷的可能性。
七月,貓跟著家人跑花東去旅遊,再接著北上探親。老媽買了一大堆土產要帶給親戚,貓跟著去土產店的時候偷偷摸摸地買了要給愛麗絲的東西,被發現後她謊稱要給朋友,但老媽沒相信。
「以前出來玩都沒看妳買東西給朋友,妳還是老實說吧。」老媽用一臉看透世事的表情逼問她。貓於是和盤托出。
「還去看了電影喔,」聽完來龍去脈,老媽笑得很開心,「交朋友是好事啊,但是分寸要拿捏好喔。」
貓點點頭。她不知道何謂合理的分寸,也沒有坦承自己現在對愛麗絲真正的想法。她不確定在老媽眼裡現在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因為連她也不確定。
她一直知道會有一條線橫在兩個人之間,但她找不到和他中間的那一條。他們是近抑或遠,也很模糊。如果宇宙只殘餘他們兩人,彼此之間會不會有引力?他或許不會找到她,但她覺得自己會,最初也是她去尋找的,在後果全然未知的情況下。
「小孩,你應該喜歡麻糬吧?」回飯店後她問他。不知從何時起,他們開始有了呼喚彼此的稱謂,他也這樣叫她。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
要說親暱,她不覺得有多親暱,這兩個字可以很近,也可以很遠。她只能確定,她不會這樣叫別人,專屬感已經形成,她只希望對他而言也是一樣。
「喜歡。」他說。還有一顆愛心跟在句末。
「等我回去,拿給你。」
「這樣會不會很麻煩妳?」
「不會,反正我也要帶土產給別人。」她這麼說,但其實沒有。應該說,別人可以得到的,和他的不一樣。她默默給他專屬的位置,沒有人知道。
「好啊,謝謝。」他說。
貓把他那一份拿起來,放在自己包裡,不跟給別人的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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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這一回的旅行時間有點長,老媽太久沒見娘家親戚,就在北部多留了一陣。
將近三週,她的動態一直都在北部,愛麗絲問她為何還不回來。
「旅行得有點久喔,小孩。」他說。
「我也覺得。」貓倚著親戚家客房的牆,很真心地打出這段文字。她要回家,才能見到他。而且嬉戲之後,她想早點回家。
「旅行太久就會想家。」她說,「我想回家。」
回到有你的地方,也蠻好的。她說。她說。
「好啊,」他說,「快回來,我在這裡等妳。」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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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回到家是七月中的事,她和愛麗絲約在當天見面。他要補習,她會在車站等他。在網路上的談話明明已經沒有陌生感,見面前夕貓還是緊張,緊緊捏著提袋的手無處安放。
為了不重蹈上次的覆轍,貓提早非常多到車站,等待的空隙還玩了場植物大戰殭屍,為的是緩解隨時間接近而愈發猖狂的緊張。九點二十八、九點二十九、九點三十……她盯著手錶吞了口口水,原來等一個這樣的人得到的是這樣的緊張。
九點三十四,他朝她的方向走來,這一次是他找她。貓遠遠看見他,弱弱地把手舉起來,讓他看到。她無法形容他走近時的心情,只記得她以為心臟差點停跳。
「這給你。」她遞出紙袋。那是她整個旅行都在保護的東西,邊緣完整,沒有瑕疵。
「謝謝。」他接過,笑。這一瞬間又美好了。他們並肩走進捷運站,聊了點不著邊際的話。空氣偶爾留下空白,但她連這種留白都珍惜,因為路實在太短,短到連沉默都不可惜。他們的目的地恰好反方向,他的車先來。
「那我走了啊。」他輕輕地揮揮手。
貓沒有看著他上車,又玩了一場植物大戰殭屍,這次為的是平復內心的海嘯。她的雙頰發燙,懷疑自己看起來像發著高燒。
當天晚上愛麗絲把她送的東西發到限時動態。那張照片裡只有手,和精心挑選過的紙袋。那是兩次伸出援手的手。她盯著那張照片好一陣子,明明沒出現任何人,她卻覺得可以看到他,甚至看到自己。
八月,假期的尾聲,輪到愛麗絲去花東玩耍。她在Instagram上看見照片,愛麗絲一個字也沒有在談話中提及。她也沒有問,只是默默按了愛心。看著一張張照片和除了他以外沒一個認識的人,她發現自己進不到他的生活。
這種渴望其實蠻可笑的,事後想起來。
他會默默記住她說的小事,比如她怎麼回家、喜歡玩什麼手遊,並且在得知她晚歸的時候用貼圖對她皺眉,叫她小心,或在她抽中稀有卡牌的時候順道開啟和遊戲相關的話題。這些讓她不知不覺就說得太多,並且產生了自己對他而言可能也不那麼一般的錯覺。
他越親切,她說得就越多,並且最後把絕大部分的自己交給了他——她還是忘記保留多一點,哪怕只有碎屑,也該盡可能留住。她暴露地太嚴重,忘了自己如果真的變得特別,也會知道許多關於他的事。但她還是渴望知道他的生活,又怕自己變得煩人,只能很節制地拋出對他的疑問。
他在花東的時候訊息回得很慢,貓幾乎要等二十幾個小時才會得到回覆。等待的時間她做自己的事,盡量不在手機響的時候馬上查看。她也想拖久一點再回,但很少成功。最後她乾脆把手機放在另一個房間,才稍微起到作用。
原來這種等待這麼難受。她覺得有點煎熬,突然怕起來。怕有一天,對話會莫名其妙地斷在她不明白的地方。畢竟她也從未明白過他。
一週過去,愛麗絲回程前夕,主動發來一條訊息。貓有點小驕傲,因為他發來的上一條她還沒讀。只因這種小事就產生成就感,何其荒謬的一件事。
「小孩,花生酥跟羊羹選一個。」
她知道他要還上次送禮的人情,沒怎麼猶豫地挑了一個回。
這表示又能見了,時隔一個半月。她拋開等回音的難受,心情竟然又好了起來。
這回見面約在美麗島,只是她隨口提的地點。
赴約前一天她收到了前陣子為了報名英文聽力測驗拍的大頭照,一打開就發現拍壞了,而交件截止日就在下週一,也就是和愛麗絲見面的隔天。她於是決定,見完愛麗絲,去找一家快照機重拍一次。
老媽提醒過她快照機拍出來的成果有很大的機率不會比相館寄來的好看,但看著自己沒眼睛又異常臃腫的照片,她還是決定給快照機一次機會。
這次她依然提早到,第一次壓線赴約讓她產生了很大的陰影。站在穹頂大廳色彩斑斕的光影下,看著包圍她的環狀出入口和熙來攘往的人,每次見面前的緊張感又從胸腔深處長了出來,這回更劇烈,攫住了她的心肺,恍惚中產生了呼吸困難的錯覺。她不停深呼吸,彷彿她等待的是全世界最需要勇氣的宿命。
「我到了。」手機螢幕彈出訊息的同時她就開始尋找,視線掃過每一個出入口,最後定格在他出現的那一個。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他和上一次長得不太一樣。是髮型嗎?好像是,又不是很確定。
他緩緩走近,手上除了給她的東西以外什麼都沒有。斑斕的彩繪玻璃罩住他,整幅畫面裡陽光和其他一切都顯得無力,只有他在她眼裡是最強而有力的、那一個時刻存在的證據。每次見他都只有一個形容詞,真好。好到有些虛幻,燈光在他臉上形成的陰影卻讓他無比真實。她真的又見到他,這樣的真實。
他走到她面前。是他走向她的。
「給妳。」他遞出紙袋。
「謝謝。」她說。和上回幾乎一模一樣的對話。
空氣突然沉默,他們對視,他靦腆地笑了。她也笑,覺得小腿微微發麻。她緊張時總是這樣。
「妳,」他搔搔頭,「等一下有要去哪裡嗎?」
她愣了三秒,知道他在約她。這回也把他臉上的所有角落一覽無遺,卻跟最初相見時的感覺不太一樣了。那時候的不經意因為太美而成為了月光,保存在心裡,是抹不掉的記憶。現在四目相對著,不是記憶,而是真實。
她應該要說沒有,或許這樣結局會不同。但她說她要去拍大頭照。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已經看到他帶了點遺憾的表情。其實在他們分別之前改口,故事發展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但她沒有。
傻傻地相視而笑幾秒鐘,他說他要走了。
「你要、你要走了嗎?」這句話脫口而出,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然而這回她結巴了,從他嘴角的弧度她看出來,她已經什麼都不剩了,所有的自己都在他手上。
「妳不是也有事嗎?」他的眼神說他不會留下。她其實也沒有奢望他不走,但還是覺得好可惜。
「對喔。」她強迫自己笑,假裝這是最後一點依然留存的自己。
他們說了再見,然後朝著反方向走去。
後來他們還是繼續在網路上交談,但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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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貓所擔憂的,又過了幾個月,對話停在了她不明白的地方。
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他回訊息的頻率越來越低,從一天一次到三天一次,很多次她以為他不會再回覆的時候,對話框會重新跳出來。一直到某一天,她失去了等待的耐心,而他也真的不再有消息。
兩週過去,貓發給他的最後一條訊息沒有被讀。她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把一條未讀訊息懸在那裡。那個紅色的通知對她來說非常刺眼,即使不回覆,她也會設法讓那些紅點消失。或許他直接刪掉了整個對話,她不止一次這麼想。
有好幾次,她試圖重啟對話,但沒有好的藉口。她的勇氣已經在等待中死去了。
就這麼放著、懸著,貓再得到他的消息,就是從狗口中聽到的那件事。在那個瞬間,她失戀了。然而沒有人知道,除了她。當然或許還有他。
吃完冰,一行人又在夜晚的西子灣街頭中徘徊了一段時間,分別的時候貓覺得自己真的已經非常疲倦了。她獨自搭捷運回家,一如每次都和愛麗絲走反方向,她和她的朋友也總是往反方向回家。
她把自己卡在車門邊的扶手旁,盯著手機螢幕的眼睛事實上什麼也沒看進去。她不想知道他最後去牽誰的手。真的不想知道。
但胸口阻塞得讓她很不快。不是疼痛,而是不快。她的疼痛已經留在西子灣的夜色裡,但那不代表她有釋懷。
她想起他對她笑的每一次。或許從一開始,他對她,都不是她對他的那種心思。她還記得四目相對的瞬間,那個下大雨的炊事區,為她擋雨的大傘下。所有的一切開始的地方。或許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兩個人的心思,便一如每次的分別時,總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但是真的連一點點都沒有過嗎?他們的心思連一點點,都沒有重疊過嗎?
她突然想起和他的某次對話,關於理想寵物。
貓說她想養貓,而他恰好相反,說喜歡狗。
「其實我有一點怕貓。」他說。這是貓所知道的,少數關於他的事。
「真的假的,貓這麼可愛。」她說,戲謔地。
隔天,他的限時動態出現了貓。那是一段他試圖撫摸幼貓的影片。
「我想我會試著喜歡貓。」他是這麼說的。
所以真的沒有嗎?一廂情願對她而言是很可悲的成語,而她正在犯最可悲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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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家門,父母都在客廳。電視上播著政論節目,名嘴們大肆發表對時局的意見,貓覺得很吵。她覺得雙腳無力到不是自己的,只好跌進沙發。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坐下去的時候不要那麼大力,沙發會壞掉。」老媽說。
「媽,我失戀了。」貓沒回答,兀自伏在老媽大腿上,聲音小到彷彿在對自己呢喃。但老媽還是聽到了。
「什麼?跟妳去看電影的那個喔?」老媽的語氣沒有一點驚訝。
「他有女朋友了。」貓把臉埋進老媽肚子,喃喃地。
「唉唷正常啦,」老媽拍拍她,「人家又沒有跟妳交往。」
「可是我失戀欸。」貓抗議。
「什麼失戀,妳有喜歡他喔?」老媽的語氣彷彿在問她吃飽了沒。
貓用沉默回答。她剛剛把對話全部刪光,沒去看他最後是否有已讀。
而那雙穿去看《花與愛麗絲》、把她的雙腳掏出四個窟窿的平底鞋,也在幾個禮拜後的大掃除中被塞進了黑色垃圾袋底部。但那四個傷口丟不掉,它們變成了疤,烙印在腳上。
「這雙鞋也不要了,反正人家都有女朋友了。」她對父母是這樣抱怨的。
但實際上,真正的心思這回真的只有她知道。
和老爸一起下樓倒垃圾的時候,他戲謔地唱起了《失戀陣線聯盟》。換作以往,貓肯定會生氣,但這回,她加入了老爸的合唱,奮力一扔,裝著所有過往的黑色垃圾袋脫開了她的手心。他們繼續唱,貓的臉上沒有一點失落的神色。
她覺得應該要這樣。
鄭宇涵,2001年生的高雄人,迷戀軟綿綿的生物,比如貓咪和角蛙。 想成為溫柔的人,但現在依然渾身稜角,還在接受打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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